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系列谈丨美轮美奂的戏曲行头何以浸润中国特有的审美文化

晋剧 吕布戏貂蝉

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戏曲艺术博大精深、风格独具。舞台上,生旦净丑扮相各异、五彩斑斓,更是给人美轮美奂之感。这既是历代艺人演技创新的结果,也与丰富多彩的戏曲服饰相关。在梨园界,戏装、头面有一个专门的术语——行头。为了表现各类人物,提升表演的美感,各大剧种都拥有种类繁复、数量众多的服装和配饰。它们看似漏洞百出、有违史实,却又法度森严、历代沿袭,所共同遵循的是中国特有的审美文化。

戏曲行头看似归属工艺,是演员外在的包装,实则体现了虚实、雅俗和内外的融合。它服务于声色之娱,是技艺的载体,却能摹状貌、写性情,以心灵映万象,展现中国人所特有的审美习惯和生命情调。今天,保护和继承戏曲的服饰传统,理应由表及里、以技见道,衣为戏用,立心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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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戏曲博物馆

为了表现各类人物,提升表演的美感,每一个戏曲剧种都拥有种类繁复、数量众多的行头。它们大多依据人物的性别、身份和穿着场合进行创造,大致可以分为戏衣、鞋帽和饰品三类。在梨园界,仅常用的戏衣就有几十种之多:蟒袍、官衣、箭衣、马褂、大靠、太监衣、八卦衣、僧衣、兵衣属于正式场合所穿的礼服或职业装;帔、褶子、开氅、坎肩、宫装、茶衣是各种类型的日常便服;猴衣、鹤鹿童衣、狗形、虎形等则用于扮演神怪和动物。与之相对应的鞋子、帽子和配饰自然也是琳琅满目、寓意丰富。其中,女性角色头上的簪环首饰(也称:头面)尤为考究,其形制就有泡子、串联、六角、顶花、鬓簪、边蝠、偏凤、横梁、后兜等五十余种,质地、色彩和搭配更是五花八门。如此复杂的戏曲服饰不仅要求设计美观和制作精良,还需恰如其分地对应于各种角色,有效地衬托表演技艺。这显然不是一人之力、一日之功,而是历代戏曲从业者不断创新和积累的结果,也离不开观众的欣赏、筛选。因此,在自成体系、别具一格的戏曲服饰文化中,所体现的却是中国传统艺术所共通的美学特征和观赏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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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兼容】

戏曲服饰大都是出于舞台表演的需要,是艺人对历史人物特征的夸张和虚构。然而,梨园界又素有“宁穿破,不穿错”的金科玉律。这看似自相矛盾,实则体现了戏曲特殊的虚实要求

与中国古代绘画注重写意、不求逼真一样,虚拟性也是戏曲突出的艺术特征。戏台上,很少写实、复杂的布景和道具。一桌二椅可以指代山岳、桥梁、楼台、水井等各种场景。划船、开门、骑马、喂鸡等表演也大多只见比划、没有实物。同样,戏曲服饰也有诸多违背真实性的地方。例如:传统戏的装扮并不严格区分时代,大都遵循明朝的衣帽式样。刘邦、李世民和朱元璋可以戴一样的王帽。历代武将也大都头戴盔、身扎靠,外形基本相同。有时在一出戏中,演员甚至会穿几个朝代的衣服:《四郎探母》是北宋的故事,杨家将却穿明式官服,铁镜公主踩花盆底、戴旗头,俨然又是清代后妃的打扮。这近乎时光穿越的混搭,戏曲艺人演来却理所当然,毫无违和感。

在形状、式样上,戏曲服饰也刻意与生活常态拉开距离。传统戏曲以历史题材为主,参照画像、传记等史料,模仿古代的着装并不难实现。然而,戏台上的如意冠、霸王盔、大额子等“奇装异服”均史无查考。有些常用的行头更是违背舒适、便捷、御寒等基本的着装要求。例如:武生、刀马旦所扮演的将军大都背插四面附有飘带的靠旗。这种装束累赘、琐碎且不利于隐蔽,在战场上无异于插标卖首。其实,古代的兵将在背上只挂一面小旗,多用于分辨敌我和虚张声势。在现实生活中,两三米长的水袖、三四寸高的厚底、垂挂及地的大带更无实例可循。这种近乎自虐的着装显然严重妨碍正常的行动坐卧。可见,戏曲服饰大都出于舞台表演的需要,是艺人对历史人物特征的夸张和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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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剧《情探》水袖

然而,梨园界又素有“宁穿破,不穿错”的金科玉律:服饰可以破旧,张冠李戴、违背规矩则是大忌。有时,对于一根簪子、某个花样的错误,老伶工也不能容忍。这看似过于自相矛盾,实则体现了戏曲特殊的虚实要求。戏装不分朝代是用大写意的勾勒,虚化一些共性且不重要的介绍。这让观众迅速了解角色的身份,又极大地缩减了戏班在服装上的开支。当需要表现具体人物的个性、品质或者特殊情境时,穿戴的马虎则会直接影响抒情、达意和传神的效果。这种虚实的对照类似于在大写意花鸟画中用工笔仔细描绘草虫。

以京剧为例,旦角所佩戴头面的质地往往是人物家境的反映。点翠专为显示皇家、官宦的华贵;水钻多用于小家碧玉或普通女性;银钉则是贫妇或守孝的符号。当演出《六月雪·法场》时,窦娥不仅要除去所有的簪环首饰,还必须戴上蓬头。因为,此时扮相的俊美不仅与即将问斩的死囚形象不符,也会妨害观众的情感共鸣。又如:旗头、花盆底虽不是清代角色的专用服装,却只用于表现番邦妇女。坎肩则是丫鬟、仆妇一类下人的标志。男性在鬓边插花则昭示其风流成性。历代文官基本都是双翅乌纱和补子朝服,但帽翅的形状却十分讲究:方与尖是对忠奸的区分,圆翅、桃形翅则是丑行的专属。其实,由服饰的虚实结合所构建的是一套特殊的语言符号。它与脸谱、身段一样,共同服务于戏曲程式化的表演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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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藏蓝色缎盘金绣蝠桃连钱纹钉广片八卦衣

【雅俗共赏】

与草根文化、民间习俗的深度融合,使戏曲这门艺术充斥俗文化的元素,直接影响人物装扮的审美特征。然而,戏曲服饰也不都是大红大绿、土味十足。有些行头素雅、精致的程度不亚于高级工艺品

戏曲最初生于乡村、演在庙台,在娱人的同时还承载娱神的功能。与草根文化、民间习俗的深度融合,使这门艺术充斥俗文化的元素。这既体现于剧情内容和精神主旨,也直接影响人物装扮的审美特征。就颜色来看,戏装虽五彩缤纷、鲜艳夺目,却严格遵循中国传统的观念:黄代表皇家、紫彰显富贵、红烘托喜庆、黑用于寒门。旦角有一个行当名曰“青衣”,就因为王宝钏、柳迎春、罗敷等女性穿着青黑外衣,以示甘于清贫、恪守妇道。前辈艺人演出《三堂会审》时,还故意让台上所有的人物都着红衣,用“满堂红”来讨吉利。在图案方面,戏服上常见龙凤狮虎、八仙八宝、福禄寿喜、松鹤蝠蝶,用于反映人物的身份、习性和处境。因为它们同样符合民俗既有的规定和想象。

遵循伶界旧俗,艺人甚至对于某些角色的行头存有敬畏之心。例如:关羽在民间被视为武圣,具有神话色彩。因此,过去在穿戴他的服装前,演员必须斋戒、沐浴、祭拜龙刀,还要在发髻中放一个老爷码儿,以示人神有别。又如:伶界偏把一件绣满各色补丁的褶子称为“富贵衣”,且极为珍视。因为,它专用于表现书生的暂时落魄、日后腾达,也有保佑戏班蒸蒸日上的寓意。有时候,戏曲的装扮与舞台形象并无直接关联,却不得不服从于观众通常的审美习惯。其中,白色的戏服尤其不能乱穿:“白布孝袍乃写实丧服也。故戏班中规矩,演员穿此须另给一笔款,名曰黑钱,然堂会中亦不许穿。总之白褶子一物,贫寒小户人家万不许穿,不正在丧期中更不许穿。如今竟有人穿,除了‘外行’二字外,无法批评他”(齐如山:《五十年来的国剧》)。这些约定俗成的行规都是观演互动的产物,它进一步凸显了戏曲通俗、大众的美学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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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大鹏衣,陈申收藏

然而,戏曲服饰也不都是大红大绿、土味十足。有些行头素雅、精致的程度不亚于高级工艺品。明清以降,宫廷演剧十分兴盛,官宦蓄养家班也蔚然成风。皇家贵胄、文人雅士的扶持和参与,使原本俚俗的剧艺逐渐呈现另一种风格。今天,故宫所收藏的戏衣就有八千余件。其类别、式样虽与民间相仿,制作的材料和工艺却有天壤之别。云锦、漳缎等名贵织物被大量使用,美玉、宝石、珍珠、螺钿也镶嵌其中。一件猴靠(孙悟空专用)在杏黄色的绸缎上,还用豹皮拼出兽面的图案。在这些戏衣上,缂丝和刺绣不仅细密精妙、花样雅致,还考究晕色和构图,从而构成一种绚烂奢华却又和谐统一的舞台风格。

此外,由于得到知识阶层的辅佐,艺人的文化修养明显提升。求教于吴昌硕、齐白石等艺坛巨匠,更让部分名角精通于笔墨丹青。伶界与文人合作,戏曲和书画融通,进一步推动了舞台装扮的雅化。尤其在京昆的服饰上,色调淡雅、构图简洁、搭配和谐的追求日渐突显。不仅岁寒三友、兰草秋菊、“一笔虎”书法等符合文人志趣的图案增多,湖蓝、青灰、豆沙等并不夺目的配色也频频出现。为了寻觅奇异且协调的色彩搭配,梅兰芳常年坚持作画和培育牵牛花。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写道:“演员没有审美的观念,就会在穿戴上犯色彩不调和的毛病,因此也会影响剧中人物的性格,连带着损坏了舞台上的气氛。我借着养花和绘画来培养我这一方面的常识,无形中确有了收获”。通过观摩古代的仕女画,戏曲演员还发明了古装头、留香髻等新式装扮。在塑造嫦娥、黛玉等人物时,梅兰芳所戴的头面很少,反倒别致、素雅。这种以画入戏、因人而异的装扮既提升了舞台呈现的格调,也能为个性化的表演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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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藏清杏黄色缎猴靠

【以形写心】

只有在配合表演、服务人物、烘托情境时,行头的价值才真正显现。戏曲并非单纯炫技的杂耍,更呈现高远的艺术境界。戏曲服饰在塑形摹状、配合演技之余,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抒情和写心

由于戏曲服饰的种类繁多、穿戴讲究,过去在梨园“七科”中,就有剧装、容装、盔箱三科专事于此。然而,这些从业者的行业地位并不高,常被视为“跟包”,近乎于伺候演员的随从。这说明戏服、头面即便用料考究、制作精细,却终究只是静态的物件。它并非戏曲核心的艺术元素,也不是观众主要欣赏的对象。只有在配合表演、服务人物、烘托情境时,行头的价值才真正显现。实际上,戏曲很多独到的表演必须借助服饰的协助。例如:台步是突显角色性别特征的重要程式。为了放大男女的不同体态美,生、旦行走的落脚和发力点迥然有别。但这最基本的技巧也必须倚仗鞋子的形状和质地。如果让青衣穿高靴,杰出的艺术家也会寸步难行。为了表现古代妇女三寸金莲的步伐,艺人还发明出一种特殊的跷鞋,借此呈现中国的脚尖舞蹈。有些梨园功夫甚至直接以服饰来命名:翎子功、帽翅功、水袖功、靠旗出手、踢大带、甩盔等。可见,戏装主要呈现的并不是静态的美,而是演员彰显动态美的基础和工具。

对于制作行头来说,高档、华美的衣料未必都能适用,有时反而会帮倒忙。例如:1924年,杜月笙票戏《连环套》,把黄天霸所戴罗帽上的绒球全换成了闪闪发光的水钻。不想过重的分量让他头都抬不起来。马连良也尝试用丝绒做官衣来提升质感,却发现这种哑光的面料会粘住髯口(老生的胡子)。程砚秋还曾指导新凤霞怎么用水袖:“这种软绸料子就不行,没有分量,尺寸过长不好看。你这样小坤角,不适合用这么长的,水袖要用大纺绸的,有分量,容易抖起”(《新凤霞回忆录》)。有些戏衣尽管材料十分廉价,却成了演员不可多得的至宝。戏曲表演讲究“唱念做打”,高负荷的体力支出往往使人汗流浃背。刺绣、绸缎的戏装又经不起水的浸泡、冲洗。因此在演出时,名伶常穿一件用细竹管编成的衣服(竹衣子)。它虽然其貌不扬,却透气、隔汗,穿在里面能保护行头不受汗水的洇染、腐蚀。胖袄仅用白布缝制、棉花填充,却是净行表演不可或缺的内衬,借此彰显英雄的豪迈之气、魁梧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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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青色素绉绸忠纱帽

然而,服务于技艺仍不是行头的全部功能。戏曲并非单纯炫技的杂耍,所呈现的是更为高远的艺术境界。宗白华曾这样界定境界二字:“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国的传统艺术大多追求空灵飘逸的意境,强调由灵而动、抟虚成实、情景交融、意由心生。从表面上看,它们描摹名山大川、花鸟鱼虫的美,叙述古今中外、离奇动人之事。但通过外在的对象,创作者真正试图呈现的是自己的主观世界。其精神高度、内在感悟、人格涵养往往是决定艺术层次的关键。因此,戏曲服饰在塑形摹状、配合演技之余,更重要的作用同样在于抒情和写心。

在戏台上,古装人物大都在衣服袖子之外缝一块白绸子,名曰“水袖”。实际上,唐装、汉服虽然宽衣博带、袖管肥大,却没有袖上缀绸的习惯。这种装束并不是还原历史的真实,所契合的是“长袖善舞”的功能。《毛诗序》载:“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对于表达情感,舞蹈是语言、歌唱之外,最为直观和真切的方式。戏曲表演本就以日常动作的舞蹈化见长。借助长袖的挥舞,演员的双臂被延伸,台上的动作更为醒目。而且为了增强抒情达意的功能,前辈艺人总结出十种水袖的技法:“勾、挑、撑、冲、拨、扬、掸、甩、打、抖”。它们如果联系和穿插起来,更是可以千变万化、奥妙无穷。此外,翎子、帽翅、大带等戏曲服饰也演化出相对独立的表演特技,因为它们同样能动可舞,有借物抒怀的可能。

这些由服饰所衍生的戏曲舞蹈并不单纯追求繁复和高难。相反,梨园界历来对脱离剧情的抖翅、舞袖嗤之以鼻,蔑称为“洒狗血”。因为,一味地卖弄技巧非但不能体现性情,甚至会有损人物的外形。例如:各个剧种都有头戴很长雉尾的角色。但在金兀术、李克用等番王那里,翎子主要起指代异族身份的作用。大幅度地摇摆和晃动显然与其老成、权重的身份不符。只有当表现年轻气盛、天真烂漫的人物时,耍翎、旋翎一类的表演才能贴切。而且,高明的翎子功要超越话白和演唱的功能,实现以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在《群英会》中,周瑜嫉恨孔明的睿智,却要佯装大度、镇定,所以头上雉尾的颤抖正是其心声的流露。而举翎子扫他人的脸庞,则是一种试图勾引的非语言表达。只有用于吕布戏貂蝉的情境,才能尽显浪子的轻佻、好色。这类表演所体现的也是中国传统美学借物传神、以形写心的特征,更为创作者的内在表达提供了条件。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系列谈丨美轮美奂的戏曲行头何以浸润中国特有的审美文化

苏州戏曲博物馆藏昆曲头面

作者:管尔东(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编辑:范昕

策划: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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